中學母校位於天后港鐵站對出,矮矮的校舍落在高士威道上。中學七年,起初一兩年不識地理,午飯都是在連鎖快餐店了事,毫無風味。直到中三那年,學生會出了特刊,寫大坑內街的美食,才知道天堂原來一直在身後,我們這等凡人還懵然不知。
從來都沒有人知道大坑這個地方的邊界是怎樣劃的。只知道配「大坑」這個地方的動詞一定要用「入」;沒有人會說「去大坑」或者「過大坑」。記得第一次入去,我用上了「別有洞天」四個字來形容這個就像尊屬我校的後花園。只需沿校旁銅鑼灣道直入,臨尾隨著路勢右拐,五分鐘內便到。
記憶中這天堂是由一橫一直兩條街圍著。橫的是銅鑼灣道,直的叫浣紗街。相傳以前居民在明渠上洗衣,浣紗街因而得名。時移世易,城巿發展要填海,明渠只剩下在我母校旁的一小段;後來明渠屢傳異味,政府接到投訴,於近年把那一小段明渠也鋪了磚,溝渠由明變暗,正名「火龍徑」。
天堂裏第一條直街叫安庶庇街,是風味食肆的集中地。沿街走過書館街街口,右邊小巷是一間叫「順興」的檔子。它的門面不甚起眼,摺枱摺凳排出來,只留下半條巷行人。有一個綠色的水吧,裏面站著總穿著那件老舊紫色汗衣的老闆,忙碌地一邊收帳錢,一邊造飲料。水吧前座著一台大風扇,老闆額上臉上的汗珠卻是滴個不停。雖然牆上貼著餐牌,但人們來順興,十中八九是為了它百吃不厭的滑蛋叉燒飯。蛋漿八分熟,網著一塊塊半肥瘦叉燒,蓋著白煙飄飄的米飯,淋上蔥配豉油,好不吸引。小巷之中大帆布下,忙碌的伙計出出入入,顧客吃飯卻半分不感趕促。大概這就是滑蛋叉的魔力。要速食就不要來順興,速食只會糟蹋滑蛋叉的美味。
沿安庶庇街向前走,第二個街口前橫著的是京街。右轉直入,兩邊盡是車房,然而街角有一間叫康記的小粥店。粥店為兩對夫妻經營,一老一少,由早到晚的工夫,都是這四口子幹的。有著最平凡的格局,牆上有一面白板,上面用紅漆寫了餐單與價目。首三行寫的都是粥,配料有魚片、豬紅、艇仔、碎牛、瘦肉等等,各種配搭,兩餸或三餸,老闆都給耐心的詳列出來。尾一行寫腸粉炒麵等伴粥小食。
來這裏的以舊街坊為主。客人一坐下,老妻子草草抹了桌子,便拿紙筆記錄。「一碗豬紅艇仔粥走蔥,一碟炸兩腸。」「豬紅艇走青,炸兩腸。」她柔聲地喚著覆述一遍,少夫便著手準備。「嗯。」他熟稔地盛一碗白碗,然後把配料放進去,再端上桌子。另一邊廂,老夫從桶子裏盛一勺米漿,倒在蒸騰中的竹篾上。轉眼間,篾面凝成了一塊薄薄的腸粉皮。老夫用鐵片輕巧地把粉皮分成四等份,捲上油條,便是客人點的炸兩腸。少妻呢?在洗碗、摘菜,打理好店內最細的雜務。有幾多簡樸和原始,便有幾多溫暖和情味。在徐徐輕煙之中,我看到大坑最自然流露的感動。
我對大坑有份鄉愁。升上大學以後,活動範圍多限於新界,鮮有踏足香港島上。即便在香港島,也未有閑入大坑吃一碟飯、喫一碗粥。離家的遊子固然有鄉愁,不知原來離校的學子也有。日前知道大坑要重建,新式食肆越開越多,這幅舊區也要(或者已經)變得面目全非。大概終有一日,我將再尋不回那些在大坑吃飯喫粥的記憶-那些書伴、那隻碗、那雙筷,還有那縷輕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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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篇成文較近期,是為了大學中文課寫的一篇抒情文章(其實課堂要求好似係描寫文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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