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6月19日 星期四

我所愛的大坑

中學母校位於天后港鐵站對出,矮矮的校舍落在高士威道上。中學七年,起初一兩年不識地理,午飯都是在連鎖快餐店了事,毫無風味。直到中三那年,學生會出了特刊,寫大坑街的美食,才知道天堂原來一直在身後,我們這等凡人還懵然不知。

從來都沒有人知道大坑這個地方的邊界是怎樣劃的。只知道配「大坑」這個地方的動詞一定要用「入」;沒有人會「去大坑」或者「過大坑」。記得第一次入去,我用上了「別有洞天」四個字來形容這個就像尊屬我校的後花園。只需沿校旁銅鑼灣道直入,臨尾隨著路勢右拐,五分鐘內便到。

記憶中這天堂是由一橫一直兩條街圍著。橫的是銅鑼灣道,直的叫浣紗街。相傳以前居民在明渠上洗衣,浣紗街因而得名。時移世易,城巿發展要填海,明渠只剩下在我母校旁的一小段;後來明渠屢傳異味,政府接到投訴,於近年把那一小段明渠也鋪了磚,溝渠由明變暗,正名「火龍徑」。

天堂裏第一條直街叫安庶庇街,是風味食肆的集中地。沿街走過書館街街口,右邊小巷是一間叫「順興」的檔子。它的門面不甚起眼,摺枱摺凳排出來,只留下半條巷行人。有一個綠色的水吧,裏面站著總穿著那件老舊紫色汗衣的老闆,忙碌地一邊收帳錢,一邊造飲料。水吧前座著一台大風扇,老闆額上臉上的汗珠卻是滴個不停。雖然牆上貼著餐牌,但人們來順興,十中八九是為了它百吃不厭的滑蛋叉燒飯。蛋漿八分熟,網著一塊塊半肥瘦叉燒,蓋著白煙飄飄的米飯,淋上蔥配豉油,好不吸引。小巷之中大帆布下,忙碌的伙計出出入入,顧客吃飯卻半分不感趕促。大概這就是滑蛋叉的魔力。要速食就不要來順興,速食只會糟蹋滑蛋叉的美味。

沿安庶庇街向前走,第二個街口前橫著的是京街。右轉直入,兩邊盡是車房,然而街角有一間叫康記的小粥店。粥店為兩對夫妻經營,一老一少,由早到晚的工夫,都是這四口子幹的。有著最平凡的格局,牆上有一面白板,上面用紅漆寫了餐單與價目。首三行寫的都是粥,配料有魚片、豬紅、艇仔、碎牛、瘦肉等等,各種配搭,兩餸或三餸,老闆都給耐心的詳列出來。尾一行寫腸粉炒麵等伴粥小食。

來這裏的以舊街坊為主。客人一坐下,老妻子草草抹了桌子,便拿紙筆記錄。「一碗豬紅艇仔粥走蔥,一碟炸兩腸。」「豬紅艇走青,炸兩腸。」她柔聲地喚著覆述一遍,少夫便著手準備。「嗯。」他熟稔地盛一碗白碗,然後把配料放進去,再端上桌子。另一邊廂,老夫從桶子裏盛一勺米漿,倒在蒸騰中的竹篾上。轉眼間,篾面凝成了一塊薄薄的腸粉皮。老夫用鐵片輕巧地把粉皮分成四等份,捲上油條,便是客人點的炸兩腸。少妻呢?在洗碗、摘菜,打理好店內最細的雜務。有幾多簡樸和原始,便有幾多溫暖和情味。在徐徐輕煙之中,我看到大坑最自然流露的感動。

我對大坑有份鄉愁。升上大學以後,活動範圍多限於新界,鮮有踏足香港島上。即便在香港島,也未有閑入大坑吃一碟飯、喫一碗粥。離家的遊子固然有鄉愁,不知原來離校的學子也有。日前知道大坑要重建,新式食肆越開越多,這幅舊區也要(或者已經)變得面目全非。大概終有一日,我將再尋不回那些在大坑吃飯喫粥的記憶-那些書伴、那隻碗、那雙筷,還有那縷輕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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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篇成文較近期,是為了大學中文課寫的一篇抒情文章(其實課堂要求好似係描寫文)

論中國哲學中的宿命論

人生在世,生命這條道路該當如何的走,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。然而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既定的終點的呢?換句說話來說,是否每個人都有其宿命的呢?這是哲學中一個頗大的問題。

首先需要簡單定義一下。宿命論(Fatalism)者認為人並沒有辦法和力量改變未來;他們只能夠做他們真正有做的事。經常與宿命論相提並論的有決定論(Determinism),在一般的情況下宿命論和決定論是能夠交替使用的。然而說得嚴謹的話,宿命論並不等同決定論。決定論說的是某種事情的發生必然由於某種條件,而在這種條件之下,只能發生這種事情;亦即有果必有因,而有此因必種此果,邏輯上的表達為
但宿命論並沒有決定論那麼嚴謹。宿命論的著眼點只是果,並不是因;而且宿命論所說的果是唯一的果,而不像決定論說的不同的因引致不同的果。對宿命論者來說,不論是因為「因果關係」還是其他不明的力量,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都是無可避免的。從此角度看,決定論是宿命論的子集,因為假設我們把現在這一剎的所有事情都看作為因,此因成為了往後的果的必須且足夠的條件,所以往後的果也只有一個,而這個果就是所謂的「宿命」。

但為甚麼好端端的要談宿命?很大原因是人們在生活中找不到把心靈安頓的地方。很多時候人們會為「未來」的不確定性感到不安,因為他們不知道不幸會何時來到;而每當不幸真的發生了,人們卻始終找不到其發生的原因。於是,人們會樂意尋找一些「合理」的歸因點,為人生中遇到的痛苦疾苦找出圓滿的解釋。

這時就不得不提及西方的宗教哲學思想。西方的思想裏有神或上帝等實體(Entity),並且賦其全知全能的神袛,所以能夠很容易地把人生的苦難災劫歸因成這些實體所主宰的宿命。這種做法是很聰明的,因為這個概念上的實體能夠成為一切的解釋,大至能夠包括世界的起因和終結。單說有一種力量主宰,不如說有一種實體更容易能使人相信。因為力量是神秘且抽象的,而為這種力量加設載體則能去掉這層抽象和矇矓。而因為有了「天堂」這個概念,人可以很樂觀地看待宿命;他們可以相信一切皆由一實體所安排,縱使在世時痛苦,走到最後都會是完滿的。但於中國傳統哲學觀念中,並沒有神或上帝等角色主宰萬物;古老傳說中的人物如堯、舜等亦只是作歷史或楷模般看待,而不是神或上帝,因此眾學說中亦沒有提及掌控命運的實體。於是對於人世間中經常遇到的不如意、不公義、不合理的事時,儒、道、佛三家分別需要使用不同的概念解釋。然而,三家都沒有對「宿命」這個命題作出過清晰明確的回應;但我們仍然可以憑其思想的核心內容和經典,了解它們各自對「宿命」的看法。
           
為了方便以後的討論,我們可以把「宿命」再定得廣一些。我們可以把宿命說成為一個人在人生路上「往後走的方向」。所謂走的方向,就是說人的某些精神上的特質,比方說是價值觀、信念等等。有「宿命」的意思是人是否命中注定會抱持著某種精神上的特質活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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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說佛家。先說這個是因為佛的觀念跟西方思想最為近似:佛家以苦業意識立教思想較接近宗教,而且亦有試圖為世界的生成作出解釋。只是佛家跟其他中國哲學一樣,並沒有提出實體來作事情的歸因。

佛家沒有明確地說「宿命」的事,但對人生在世的不如意事有解釋。佛家認為世間事情皆因緣起性空的觀念。緣起性空說的是事物的因果性,但這種因果性並不是實在的因果關係。實在的因果指的是較貼近科學的因果,比方說是物理性的因果,水因為到達一百度所以變成了蒸氣。這種因果是有推論性的,可以使用邏輯推果求因。但佛家不是在說這種因果;佛家沒有為世界的生成尋找第一因。若果佛家說的是實在的因果關係,那就是在說決定論,照上面的推論來說就是在說宿命論。佛家說的緣起卻去掉了尋找第一因的動機,道出世事不可理解。但儘管如此,仍不足以說明佛家如何看待宿命。要是說「世事不可理解」的話,在這裏,說沒有「宿命」固然說得通,因為「宿命」是對命運的理解;但說有「宿命」也說的通,因為「宿命」也可以如世事般不可理解的。

但佛家說的緣起蘊涵著性空,則「諸法皆空」,一切事物皆無實體。如果無實體的話,則沒有「宿命」決定此實體的去向。但能不能說「無常」就是一種「宿命」呢?如果「無常」和「宿命」都是對命運的苦難的歸因,那這兩種歸因方法是否相容?佛家沒有表示,佛家只是說出了強調了「空」這個概念。佛家認為人生不管走到那裏都是苦難,而萬物亦無自性,所以有沒有「宿命」對佛家並沒有關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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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說儒家。儒家哲學的主要著眼點放在「人」身上;然而,人的內在和道德乃是由「天」由上而下貫注而來。究竟這個「天」有沒有在主宰著人的宿命呢?儒家又是怎樣看這道問題?

儒家有講「命」,當中最接近「宿命」的是所謂「天命」。子曰「五十而知天命」所指的天命可以解為天的命令,即是「天」想孔夫子做甚麼。那麼這個天命可以說成為宿命嗎?我認為不可能,因為這只是「天」想孔夫子做甚麼,而並不是「天」決定孔夫子會做甚麼。「天」沒有決定權。儒家經典《易經.乾卦.象辭》寫:「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。」在這句裏面,天和君子是並列的,當中沒有因果蘊含關係,也不是分析命題,而是君子看到了天常行健所以自覺需要自強不息。儒家思想就是在強調這一種內在的提升道德的自覺,他把重點放在人自身身上。在這一點上儒家的做法是聰明的,因為他沒有把命說實了。宿命是把命說實了,很容易被人說得悲觀。儒家把命的決定權放回了人身上,事情變得樂觀得多。然後子曰:「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」就是說人自身擁有了主動權。所以儒家把命運說成了後天,而不是先天。

然而,儒家也有把部分「命」說實了。孟子一路相信的性善,是指天命所貫注於人身上的內在道德是向善的,所以人有向善的潛質、有向善的傾向。這種含價值判斷的人性,是「命」之中被說實了的部分。但最重要是這只是一種傾向,而到最終,善能否被表現出來,成為至善的理想能否達到,還要靠個人自身的努力。這一種說法肯定了人之為人的價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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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說道家。道家是最難說的,因為道家很超脫,很虛無,追求自由,說支持宿命論好像有點說不過去。道家是以反面立教的,而「宿命」又帶有極強桎梏的意味,在道家的思想下是很容易便能破去的。但道家思想中也有順從自然的一部分,也有在追求人生中的理想狀態,在這個角度來看,「宿命」這個概念似又存在於道家的哲學系統內,所以也可以一談。

道家有說「道」,有說「自然」。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」《老子.四十二章》;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」《老子.廿五章》。這裏的「道」跟「自然」像是被道家說成是萬物的根源,萬物依「道」而生,「自然」是天地之道,是主宰。但事實上道家所說的「自然」是一種不造作的態度。自然是道家心目中的理想狀態。

根據道家思想的主張,萬物如果能夠徹底地不被干預的話,是能夠實現「不生之生」的,即是順其本性而呈現其原本的狀態。然而,這個狀態沒有被道家說成是應然的狀態。如果萬物有其應然的本來狀態,那照「自然」而生的話,則會走到了一個既定的果。這種說法竟然又與宿命論不謀而合。但道家不是這樣說。道家說「無為而無不為」,說「自然」是自由自在,自己如此,無所依靠。於是萬物本來的狀態就是甚麼都可以,道家沒有很明確地說出萬物會走到一個怎樣的點。當然,這個部分的境界很高、很超越,看起來也不很實在。但這個本來就是道家想要表達的意思,因為宿命而活著這種依他而立的關係,就是道家一直想要打破的關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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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括來說,中國主流的三套哲學系統都沒有肯定宿命論,原因主要出於三個系統裏都沒有一個主宰一切的實體。儒家是肯定人的價值的,所以不需要有宿命主宰;道和佛都是反面立教,道家說無,佛家說空,所以在這兩個系統中都不多見有關於宿命的論述。反而在宿命之外,三家學說都能夠為人生找到一個合理的安頓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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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資料:
1.     牟宗三:《中國哲學的特質》
2.     牟宗三:《中國哲學十九講》
4.     http://baike.baidu.com/view/84005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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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天爬自己電腦內的舊文,看到了這個,重讀之下發覺也幾有趣,便刊出來。其實Year 1上的課已經忘得七七八八,是這個中國哲學課仍然覺得饒有興味。然而若是換作現在的我,怕也寫不出如此(堆砌性高、)學術味濃的文字。所以標籤是「別人的字」。有趣有趣。